原著：Lois McMaster Bujold
譯者：Arty
潘里克因為劇烈頭痛、極度口渴和極度想小便而醒來，奇怪的夢境散落消失。他躺在一個小房間的床上，從白色天花板的斜度判斷，屋簷相當高。他只穿著襯衫和長袍。就在他顫抖呻吟的時候，一張陌生的臉出現在他的面前。眼前這個男人穿著聖母會侍僧的綠色束腰外衣，潘覺得不太安心。男人滴咕了幾分鐘之後，幫他拿了一個便壺，然後把他從窗戶邊拉回來。潘試圖把頭伸出窗外，從他瞥見的街道和天空來看，他在格林威爾鎮，很可能在聖母收容所。看起來還是早上，所以也許他還沒有遇到太大的麻煩？在侍僧的催促下，潘搖搖晃晃回到床上，討了一杯水，只留下頭痛和巨大的困惑。
「我怎麼來了這裡？我本來在路上。我暈倒了嗎？我的套裝呢？」他很擔心丟失或毀壞套裝，現在連他的好靴子也不見了。「有一個生病的老太婆——喔，一個聖徒——」
「我去叫盧倫茲博學士。」侍僧對他說：「先別動！」
男人急忙跑了出去。走廊傳來一陣悶聲，然後是砰砰作響的腳步聲。潘 看到他的套裝整齊地折疊在一個箱子上，靴子放在旁邊，這讓他鬆了一口氣。他睜開眼睛又閉上，然後坐起來倒了一杯水。他正想著要不要搖晃地穿過房間去取衣服，腳步聲再次響起。他趕緊按照指示縮回被單。
沒有敲門，格林威爾鎮神殿高瘦的首席神官盧倫茲直接走了進來。他很容易辨認，神情很緊張。他彎下腰，好像要摸摸潘的額頭，但又把手縮了回來。「你是哪位？」他問潘。
潘眨了眨眼，開始懷疑他是不是沒生病，而是陷入某個吟遊詩人的故事。 「盧倫茲博學士，你認識我啊！杰拉德家族的潘里克——你教我算術和地理——你過去常常因為我注意力不集中，而用你的棍子敲我的頭。」那很痛，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，神官當時還沒有晉升到現在的位置。盧倫茲是冬季之父的長期信徒，不過作為高級神職人員，他現在監管全部五神的聖殿。洛奇曾說過，這座不斷發展的城市正試圖建立一個總神官。潘認為盧倫茲有希望晉升。
「啊。」盧倫茲鬆了口氣，直起身子說：「這樣我們還來得及。」
「我覺得來不及了！媽媽和洛奇會發脾氣，我可以肯定。不知道可憐的佩塔會怎麼想。甘斯在哪兒？」
「潘里克勳爵，」盧倫茲博學士聲音嚴厲，彷彿要潘背誦達薩坎的主要河流：「你還記得昨天的事嗎？」
潘閉上眼睛又睜開，有點顫抖地說：「昨天？昨天沒什麼特別的事，除了媽媽和姐姐為了那套愚蠢的套裝合不合身而大驚小怪。他們不讓我去騎馬。」
兩人對視了一陣子，互相露出不解的神情。然後盧倫茲喊了一聲「啊！」繼續說道：「在路上。你和甘斯一起騎馬進城，遇到了露西亞博學士的隊伍……？她病倒在地上？」
「哦！那個可憐的老婆婆，是的。她真的過世了嗎？」
「恐怕是如此。」盧倫茲在自己身上打了個手勢，摸了摸額頭、嘴唇、肚臍、腹股溝，然後用手在心口輕輕地攤開。女兒、私生子、母親、父親、兒子，代表五神的手勢。「我們把她的遺體帶到這裡的雜種神孤兒院，等待下葬，並解決這個麻煩。」
「什麼麻煩？」潘問道。他胃裡有種下沉的感覺，這讓他的頭痛更加嚴重。
「小潘爵士，」——這個綽號出奇地令人安心——也許他還沒有遇到太大的麻煩？——「告訴我你記得關於你遇到露西亞博學士的一切，以及你是怎麼來的，啊，你暈倒了。我要所有細節。」盧倫茲拉過一張凳子，在床邊坐下，暗示他並不希望潘簡化故事。
潘盡可能準確地描述了整件事，以及每個人所說的話，儘管他感到奇怪。也許細節很重要——還好不是要他回想太久遠的事。在提到強光和喋喋不休的聲音之前，他猶豫了一下，因為這聽起來好像他看到什麼，但最終他還是都說了。「但是她說『接受』是什麼意思？將死的人當然不會講什麼道理，但她聽起來很果決。而且說真的，我不喜歡這麼說，不過她的僕人似乎不太忠誠。或者……」一個可怕的新想法：「她是不是得了傳染病？」他在床單裡偷偷摩擦著曾經握住她的手。
「可以肯定的是，這是傳染，但不是一種病。」盧倫茲嘆了口氣，從專心蹲伏的姿勢坐直。他非常不安地皺著眉頭，看著潘道：「你知道她是聖殿女巫嗎？」
「什麼？」潘張口結舌。
「職級非常高，據我所知，這樣的人承載著強大的惡魔。她正在前往馬騰斯布里奇，她的教團主殿去作報告。也為她的病尋求幫助，設法處理這個生靈，或者在她去世後交給別人，雜種神的侍者有一些儀式可以控制過程。我對這些啊，實在不熟悉，不是我的神。」
下沉的感覺變得像石頭。「我從未見過巫師。」他喉嚨好像有東西堵住，然後不由自主地開口接著說：「好吧，現在你也是了，藍眼睛的男孩！」垂死聖徒的尖酸輕語聲似乎在話中迴盪，然後窒息的感覺又回來，好像已經耗盡所有力量。他用手摀住嘴，驚恐地盯著盧倫茲：「不是我說的！」
盧倫茲猛地往後一退，怒目而視道：「你最好不要開玩笑，孩子！」
潘猛地搖了搖頭，頓時不敢說話。
走廊裡低沉的聲音轉成尖銳的爭論。門砰的一聲打開，潘的母親闖了進來。潘在路上遇到的一名聖殿守衛抓著她的手，但被她甩開。緊隨其後的洛奇勳爵兇惡地舉起一隻手，嚇得那人不敢再次抓住她。盧倫茲站起身平息爭吵，示意警衛退後一步，並且搖頭同時表示否定和肯定。
「你醒了！謝天謝地！」年長的杰拉德夫人衝到床邊，似乎要撲向潘，卻突然停下，讓他鬆了一口氣。她反而抓住盧倫茲的長袍袖子，急切地拽著他道：「他怎麼了？你能告訴我嗎？」
洛奇將她與聖徒分開，並拉住她。低頭憂慮地看了潘一眼後，洛奇露出幾乎和她一樣焦慮的神情，轉向了盧倫茲。與今天早上舉行儀式時的整潔相比，他們倆似乎都發生了驚人的變化。儘管仍然穿著最好的衣服，杰拉德夫人的臉和眼睛都浮腫，頭髮亂七八糟，辮子上散落幾縷頭髮。洛奇看起來也很疲憊，他的臉……滿是鬍渣？
潘終於意識到，這已經不是今天早上了。這是明天……今天……哦，天哪。他怎麼在白天睡著……？
盧倫茲不會逃避辛苦的職責，他抓著杰拉德夫人顫動的雙手，直起身子擺出他最嚴肅的慈父姿勢。「我很抱歉，杰拉德女士。」同時對洛奇點了點頭道：「正如我們所擔心的那樣，您的兒子被附身……更確切地說，成為白神的惡魔了。剛才它向我顯明了。」
洛奇退了一步，潘的母親倒吸了一口冷氣道：「夏日女神救救我們！完全沒辦法了嗎？」
潘靠著床頭板坐了起來，驚恐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。雜種神的惡魔在他體內？在他體內什麼地方……？
盧倫茲潤了潤嘴唇道：「沒有想像的那麼糟糕，惡魔似乎並沒有佔上風——還沒有奪取他身體的控制權。據說，痛苦的移轉情緒會在一段時間內擾亂或削弱它，然後它才會在新住所建立習慣。如果潘里克勳爵意志堅定並遵守……所有神聖指導，也許還有辦法獲救。」
「它們能進入人體，」洛奇嘗試道：「應該就有辦法讓他們出去。」他補充道：「當然，除了死去之外。」這使得暫時的樂觀情緒又減弱了。
盧倫茲又一次點頭說：「就像不幸的露西亞博學士那樣，那就是潘里克勳爵陷入這困境的原因。」潘覺得他說得實在太簡單了。
「哦，潘，你為什麼要……？」他的母親向他猛撲過去。
「我……我沒有。」潘擺了擺手道：「我以為老太太病了！」嗯，這並沒有錯。「我只是想幫忙！」他猛地閉上了嘴，但喉嚨裡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力量湧上來加入尖銳的評論。
「哦，我的小潘。」他媽媽哽咽道。洛奇用力地翻了個白眼。
盧倫茲打斷了可能發生的冗長互相指責，說道：「不管怎樣，傷害已經造成了，在格林維爾鎮這裡無法挽救。我已經和露西亞博學士的護衛討論過了，已故聖徒的遺體必須埋葬在這裡，但她的護衛有義務將她遺留的事物帶到她的目的地，讓她的教團可以設法處置它們。我已經建議，這項授權必須包括……」他的語氣相當堅定：「她最大的資產：她的惡魔。」
盧倫茲說到「挽救他的方法」，那是什麼意思？潘本來要發言表示他還在這裡，想到這一點就欲言又止，然後放鬆身子保持警惕。運送惡魔意味著要將潘送到……反正是格林威爾鎮外的某個地方，佛里藤或是哪裡？
「聖殿守衛已同意護送潘里克勳爵，前往馬騰斯布里奇的雜種神教團總部。我相信他們會讓學者們處理……決定怎麼做才是正確的。」
「哦？」杰拉德夫人的語氣半信半疑。
洛奇皺眉道：「誰來支付旅行費用？這似乎是聖殿的事。」
盧倫茲接受了這個暗示，但似乎不是很高興地說道：「聖殿承諾將聖露西亞剩餘的旅行津貼贈予他，並使用新坐騎和沿途的旅館。在他到達馬騰斯布里奇 之後……必須由她的教團決定。」
「嗯。」洛奇回應。去年，正是洛奇以家庭負擔不起為由，禁止潘計畫就讀佛里藤最近成立的大學，並且向潘呈現令人昏眩的貴族帳目細節作為證明，來壓制潘的抗議。潘發現他的兄弟不是自私，而是誠實，這讓他心灰意冷。雖然這次不是佛里藤，但馬騰斯布里奇離格林威爾更遠。
潘試探地清了清嗓子，他似乎可以控制自己……「訂親呢？」
眾人一片冷酷的沉默。
洛奇最後低聲說：「好吧，昨天沒訂成親。」
他的母親插話說：「但是親愛的佩塔和親戚們，還是很友好地請我們用餐，因為我們在這裡等著看你是否……能醒來，所以至少食物沒有浪費。」
「太多奶酪。」洛奇喃喃自語。
潘開始想像他躺在這裡時發生的一切。他就像躺在床上的一具溫暖的屍體，這並不令人開心。他的屍體和一個死去女人的屍體，一起被馬車運來，母親和洛奇不知何故知道事件過程——當然是甘斯說的——慶祝活動還沒開始就中斷了。很明顯，他的親屬焦慮到徹夜未眠……「那佩塔怎麼樣了…….願意嗎？」
「大家看到你時以為你死了，她非常害怕。」洛奇說。
「她的母親現在正在照顧她。」杰拉德夫人說。
「要有人去告訴她我沒事。」潘感到沮喪。
眾人維持沉默一段非常長的時間。
杰拉德夫人嘆了口氣。她也不是逃避痛苦責任的女人，否則她不可能一直留在他們父親身邊。她說道：「我會親自去找她。有很多事情需要解釋，還有討論。」
潘很想問，成為巫師會讓一個男人更適合作為丈夫，或者更無吸引力。但他心中實在忐忑不安，所以什麼都沒說，便膽怯地讓母親離開了。當然她必須在洛奇的陪伴下離開，儘管她顯然不想讓潘獨自一人。
「您現在還有什麼需要嗎，潘里克勳爵？」盧倫茲顯然也準備告辭。
「我很餓。」潘意識到。這也難怪，他從昨天早餐後就沒有吃過東西。 「我可以去餐廳嗎？」
「我會要侍者用托盤給你端飯來。」聖徒向他保證。
「但是……我真的沒事。」潘轉動肩膀，伸展雙腿，他的身體開始感到更自在，就像剛從發燒中恢復一樣「我可以穿好衣服下去，不用麻煩任何人。」
「不，請留在這個房間，潘里克勳爵。」盧倫茲更加堅定地說：「至少現在。」
說完他就出去，將門關上，並和站在門前的神殿護衛說話。聖母收容所很安全，這護衛還是帶著身上攜帶的所有武器。他到底要在這裡提防什麼？
哦。
潘的飢餓感似乎凝固在腹部，他蜷縮進床單。
(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