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翻譯] 附屬正義 (0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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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在我發現賽瓦登倒臥雪地的那天往前算,十九年三個月又一週前,我是一艘運輸艦,正繞著希瑟納(Shis’urna)星球的軌道運行。運輸艦是拉契最龐大的船,擁有十六層甲板,一層層堆疊而上。指揮層、行政層、醫療層、水培層、工程層、中央通道,以及分配給每個「十隊」(decade)的甲板,作為我那些軍官們的生活與工作空間,他們的每一次呼吸、每一絲肌肉的顫動,我全都瞭若指掌。

        運輸艦很少移動。我靜靜地待著,一如我兩千年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,待在某個星系,感受著船殼外真空的刺骨嚴寒。希瑟納星球就像一顆藍白相間的玻璃彈珠,它的軌道太空站繞著它來來去去,船艦穩定地川流不息,抵達、停泊、離港、啟航,朝著其中一個被浮標與信標環繞的星門駛去。從我的瞭望點看去,希瑟納上各個國家與領土的疆界是看不見的。不過,在它黑暗的那一面,星球上的城市在這裡那裡閃爍著亮光,還有城市之間蛛網般的道路——那些是自「兼併」以來被修復的地方。

        我感覺得到也聽得到(雖然不一定總是看得到)我那些同伴船艦的存在。那些更小、更快的「利劍級」(Swords)和「慈悲級」(Mercies),以及當時數量最多的「正義級」(Justices)——它們和我一樣是運輸艦。我們之中最年長的已近三千歲。我們相識已久,到了現在,彼此之間早已無話不談,沒什麼是沒說過的。大體而言,我們都安然地保持著沉默——不把例行通訊算在內的話。

        由於我當時仍擁有附屬體(ancillaries),我可以同時身處不只一個地方。我同時也在希瑟納星球上的歐爾斯市(Ors)執行分遣任務,聽從艾斯克十隊(Esk decade)昂尉官(Lieutenant Awn)的指揮。

        歐爾斯這座城市,一半座落在浸水的陸地上,一半位於沼澤湖中。靠近湖的那一側,是建造在深入沼澤爛泥的地基之上的厚石板上。綠色的黏菌在運河裡、石板間的縫隙、建築柱體的底緣,以及任何水所及的固定物體上滋生(水位會隨季節變化)。空氣中常年瀰漫的硫化氫臭味,只有偶爾才會消散,那是在夏季風暴來襲時,風暴會讓城市靠湖的那半邊顫抖搖晃,從屏障島外灌進來的湖水偶爾會淹沒走道,深及膝蓋。通常風暴只會讓氣味更糟。它們會讓空氣暫時涼爽一些,但這種舒緩通常持續不過幾天。除此之外,這裡總是又濕又熱。

        我從軌道上看不到歐爾斯。它與其說是座城市,不如說更像個村莊,儘管它曾坐落在河口,還是一個沿著海岸線延伸的國家的首都。貿易曾藉由河道上下往來,平底船在沿海沼澤中穿梭,載著人們往返於城鎮之間。幾世紀以來,河流早已改道,如今的歐爾斯已是半片廢墟。這裡曾是綿延數里、水道縱橫交錯的矩形島嶼,現在卻縮小了許多,周圍散佈著破碎、半沉的石板——有些還帶著屋頂和柱子——在乾季時從泥濘的綠水中冒出。這裡曾是數百萬人的家園。五年前拉契部隊兼併希瑟納時,這裡只住了 6,318 人,當然,兼併行動又讓這個數字減少了。

        在歐爾斯,人數減少的情況比其他地方輕微。當我們一出現——我以我艾斯克小隊形式,以及十隊尉官,全副武裝地列隊在鎮上街道時——伊克特(Ikkt)的大祭司就走近在場的最高階軍官(就是我提過的昂尉官),並立即表示投降。大祭司告訴她的追隨者們,如何才能在兼併過程中活下來,而那些追隨者們絕大多數也確實活了下來。這種情況並不像人們想的那麼常見。我們總是在一開始就明確表示,在兼併期間,即使只是「惹小事」都可能意味著死亡。而且從兼併開始的那一刻起,我們就會廣泛地展示那究竟是什麼意思,但總會有人忍不住想試探我們。

        儘管如此,大祭司的影響力還是令人印象深刻。這座城市看來規模很小,但這只是表面。在朝聖季節,數十萬朝聖者會湧入神殿前的廣場,在廢棄街道的石板上紮營。對伊克特的崇拜者而言,這裡是這顆星球上第二神聖的地方,而大祭司則是他們眼中的神。

        通常,等到兼併行動正式完成(過程往往需要五十年或更久),當地會成立一支平民警察部隊。但這次兼併有所不同——倖存的希瑟納人有許多比正常情況提早被授予公民身份,而星系管理局還沒有完全信任讓當地平民負責維安,軍事駐紮的力道仍然很重。因此,當希瑟納的兼併正式完成時,托倫正義號(Justice of Toren)的大部分艾斯克成員都回到船艦,昂尉官卻留了下來,而我也以托倫正義「艾斯克一號」(One Esk)這個具有二十個附屬體的身份,和她一起留了下來。

        大祭司住在神殿附近的一棟房子裡,那是歐爾斯尚為一座城市時,少數幾棟倖存的完整建築之一。樓高四層,有著單斜式屋頂,四面開放。不過,當住戶需要隱私時可以升起隔板,暴風雨來襲時也可以從外面放下百葉窗。大祭司在一間約五公尺見方的隔間裡接待了昂尉官,光線從昏暗牆垣的頂端悄悄透了進來。

        「你難道,」祭司說道。她是個老人,留著灰白的頭髮和修剪整齊的灰色短鬍鬚,「不覺得在歐爾斯服役是件苦差事嗎?」。她和昂尉官都已在坐墊上安坐——那些坐墊一如歐爾斯的所有東西,既潮濕又帶著霉味。祭司腰間纏著一塊黃布,肩膀上刺著圖形,有些是捲曲的,有些是稜角的,會隨著當天不同的禮儀含意而改變。依循拉契的禮節,她戴著手套。

        「當然不會。」昂尉官愉快地說。不過我心想,這不完全是實話。她有著深褐色的眼睛和剪得極短的黑髮。她的膚色夠深,不至於被視為蒼白,但又沒深到符合時下流行的程度。她本可以改變膚色,連同頭髮和眼睛的顏色,但她從未這麼做。她沒有穿制服——那是一套有著零星珠寶別針的棕色長外套、襯衫、長褲、靴子和手套——而是穿著與大祭司同款的裙子、一件薄襯衫和最薄的手套。儘管如此,她還是在流汗。我筆直地肅立在入口處,一名資淺祭司則在昂尉官與那位神聖者(the Divine)之間擺上杯碗。

        我同時也站在約四十公尺外,在神殿內部。那是一個非典型的封閉空間,高 43.5 公尺,長 65.7 公尺,寬 29.9 公尺。空間的一端是幾扇幾乎與屋頂同高的大門,另一端,則矗立著一個俯瞰下方人群的、精雕細琢的景觀,重現了希瑟娜外郊的山崖。山崖腳下是一個高台,寬闊的台階向下延伸,通往灰綠色石材鋪成的地板。光線從數十個綠色天窗傾瀉而入,灑在牆壁上,牆上繪有伊克特信仰中諸位聖徒的生平事蹟。這棟建築與歐爾斯的任何其他建築都截然不同。它的建築風格,就如同伊克特信仰本身,是從希瑟納的其他地方傳入的。到了朝聖季節,這個空間會被信徒擠得水洩不通。雖然還有其他聖地,但如果一個歐爾斯人說「朝聖」,她指的就是來此地的一年一度的朝聖之旅。不過那還要再等幾個星期。此刻,神殿的空氣中,只有一個角落傳來微弱的沙沙聲,那是十幾名虔誠信徒的低語禱告聲。

        大祭司笑了:「你是個外交官,昂尉官。」

        「我是個軍人,神聖者。」昂尉官回答。他們正用拉契語交談,她說得緩慢而精確,很注意自己的口音:「我不覺得我的職責是件苦差事。」

        大祭司沒有回以微笑。在隨後的短暫沉默中,資淺祭司放下了一只有緣口的碗,裡面盛著希瑟納人所謂的「茶」——一種濃稠、微溫且甜膩的液體,與真正的茶幾乎扯不上任何關係。

        在神殿門外,我同時也站在被藍綠藻染汙的廣場上,望著來往的人群。大多數人穿著與大祭司相同的、色彩鮮豔的簡易裙裝,不過,只有很幼小的孩童和極度虔誠的人身上才有較多的刺青圖案,而且只有少數人戴著手套。過往行人中,有些是「移殖民」(transplants),他們是在兼併後被指派工作或授予財產來到歐爾斯的拉契人。他們多數已入境隨俗,和昂尉官一樣,穿上了簡易裙裝,外加一件輕薄寬鬆的襯衫。有些人則固執地堅持穿著長褲和外套,汗流湹背地走過廣場。所有人都配戴著珠寶,那是拉契人幾乎絕不會放棄的東西——朋友或愛人的贈禮、對逝者的紀念、家族或庇護關係的標記。

        往北,越過一片以其舊時街區命名的、被稱為「前殿」(Fore-Temple)的矩形水域,歐爾斯的地勢微微隆起,那是這座城市在乾季時真正座落於陸地上的部分,一個仍被禮貌地稱為「上城區」的區域。我也在那裡巡邏。當我沿著水邊走時,我能看見站在廣場上的自己。

        船隻撐著篙,緩慢地劃過沼澤湖,或在成群石板間的水道來回穿梭。水面因大片的藻類而顯得污濁不堪,水草的尖端在此處彼處冒出水面。遠離城鎮的東西兩側,浮標標記著禁止通行的水域,在浮標圍起來的範圍內,沼澤飛蠅(marshflies)閃爍著虹彩的翅膀,飛掠過漂浮在水面、濃密糾結的水草。它們周圍漂浮著更大的船隻,還有那些大型挖泥船——如今正靜止不動——在兼併之前,它們曾負責將水底的惡臭淤泥打撈上來。

        南邊的景象大同小異,唯一的差別是,越過那片圍住沼澤的濕軟沙嘴,地平線上隱約可見真正海洋的蹤跡。我站在神殿周圍的各個據點,同時也行走在城鎮的街道上,將這一切盡收眼底。氣溫是攝氏二十七度,一如往常地潮濕。

        這就用掉了我二十具身體的近一半。其餘的則待在昂尉官徵用的屋子裡睡覺或工作——那是一棟三層樓高、空間寬敞的房子,曾經住著一個大家族,兼營船隻租賃生意。屋子的一側通往一條寬闊、混濁的綠色運河,另一側則面對當地最寬敞的街道。

        屋子裡有三分段體是醒著的,正在執行行政任務(我坐在屋子一樓中央的低台上,鋪著草蓆,聽一名歐爾斯人向我抱怨漁權的分配問題)並負責戒備。「公民,你應該把這件事帶去給地方法官。」我用當地方言告訴那名歐爾斯人。因為在這裡我認識每一個人,我知道她是女性,也是一位祖母,如果我要對她說話時不僅合乎文法,也合乎禮節,這兩點都必須被顧及到。

        「我不認識什麼地方法官!」她憤慨地抗議道。那位法官待在一個人口眾多的大城市裡,位於歐爾斯和鄰近的庫德維斯(Kould Ves)的上游很遠的地方。那裡的上游夠遠,空氣經常是涼爽乾燥的,東西也不會老是散發著霉味。「地方法官懂歐爾斯什麼?搞不好根本就沒有什麼地方法官!」她繼續說著,向我解釋他們家族與那片被浮標圍起來的區域之間悠久的淵源,那裡是禁區,而且未來三年內都明令禁止捕魚。

        而一如往常,在我的意識深處,恆常地意識到自己正身處頭頂上方的軌道中。

        「別這麼說,尉官。」大祭司說:「除了我們這些不幸生在這裡的人之外,沒有人喜歡歐爾斯。我所認識的大多數希瑟納人都寧願待在城市裡,更別提拉契人了。那裡有乾燥的陸地,還有除了雨季和非雨季之外、真正的季節。」

        昂尉官依舊流著汗,接過那杯所謂的茶,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——這全憑練習和決心。她說:「我的上級正要求我歸隊。」

        在城鎮北邊相對乾燥的邊緣地帶,兩名穿著棕色制服的士兵駕著一艘敞篷小艇經過時看見了我,舉手向我致意。我也簡短地舉手回禮。「艾斯克一號!」其中一人喊道。他們是普通士兵,來自恩特正義號(Justice of Ente)的伊薩七號(Seven Issa)單位,隸屬於斯卡亞特(Skaaiat)尉官麾下。他們巡邏的範圍,是介於歐爾斯與庫德維斯(Kould Ves)西南遠側邊緣之間的地帶。庫德維斯是圍繞著河流新出海口發展起來的城市。恩特正義伊薩七號是人類,他們知道我不是。他們對我總帶著一種略顯戒備的友善。

        「我希望你能留下。」大祭司對昂尉官說。不過昂尉官早就知道這一點。要不是這位神聖者一再請求我們留下,我們兩年前就該回到托倫正義號了。

        「你明白的,」昂尉官說:「他們寧願用人類單位來取代艾斯克一號。附屬體可以無限期地處於中止狀態。而人類……」她放下茶,拿起一塊扁平的黃褐色餅。「……人類有他們想再次見到的家人,他們有自己的生活。他們無法像附屬體有時那樣被冷凍幾個世紀。在還有人類士兵可以執行任務的情況下,把附屬體從儲藏艙裡叫出來工作,這說不通。」儘管昂尉官已經在這裡待了五年,也例行性地與大祭司會面,這卻是第一次如此坦白地提起這個話題。她皺起眉頭,她的呼吸與荷爾蒙水平的變化告訴我,她想到了一些令人沮桑的事。她說:「你和恩特正義伊薩七號沒有處不來吧,對嗎?」

        「沒有。」大祭司說。她看著昂尉官,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弧度說:「我認識你。我認識艾斯克一號。他們將來無論派誰來——我都不會認識。我的信眾們也不會。」

        「兼併行動總是混亂的。」昂尉官說。聽到「兼併」這個詞,大祭司微微瑟縮了一下,而我想我看到昂尉官注意到了,但她繼續說:「伊薩七號那時並不在這裡。恩特正義號伊薩營隊在那段期間所做的事,艾斯克一號都曾做過。」

        「不,尉官。」祭司放下自己的杯子,似乎顯得不安,但我無法取得她的任何內部數據,因此無法確定。「恩特正義號的伊薩做了很多艾斯克一號沒做過的事。沒錯,艾斯克一號殺的人和恩特正義號的伊薩士兵一樣多。很可能更多。」她看著仍舊沉默地站在隔間入口的我:「無意冒犯,但我認為是更多。」

        「我不覺得被冒犯,神聖者。」我回答。大祭司經常像對待真人一樣對我說話:「而且,你說的沒錯。」

        「神聖者,」昂尉官聲音裡帶著明顯的憂慮:「如果恩特正義伊薩七號的士兵——或任何其他人——一直在虐待公民……」

        「不,不!」大祭司抗議,語氣尖刻地說:「拉契人對於如何對待『公民』,可是非常小心的!」

        昂尉官的臉熱了起來,她的沮喪和憤怒對我而言一目了然。我無法讀取她的心思,但我能讀懂她每一絲肌肉的顫動,所以她的情緒對我而言就像玻璃一樣透明。

        「請原諒我,」大祭司說,儘管昂尉官的表情沒有改變,她過深的膚色也無法顯現她憤怒的潮紅。「自從拉契人將公民身份『賜予』我們……」她停頓了一下,似乎在重新斟酌用詞:「自從他們抵達以來,伊薩七號並沒有給我任何值得抱怨的地方。但我見過你們的人類部隊在你們所謂的『兼併』期間做了些什麼。你們授予的公民身份可以輕易地被收回,而且……」

        「我們並不會……」昂尉官抗議道。

        大祭司舉起一隻手阻止了她說:「我知道伊薩七號,或至少是像他們那樣的人,會如何對待那些被他們劃分到界線另一邊的人。五年前,那條界線是『非公民』。未來,誰知道呢?或許是『次級公民』?」她揮手比出表示放棄的手勢說:「一切都無關緊要,畫這種界線太容易了。」

        「我不能怪你有這種想法,」昂尉官說:「那是一段艱難的時期。」

        「而我忍不住覺得,你的天真簡直令人費解、出乎意料,」大祭司說:「如果你下令,艾斯克一號會毫不猶豫地射殺我。但艾斯克一號絕不會毆打我、羞辱我或強暴我,只為了向我展示它的權力,或滿足某種病態的樂趣。」她看著我:「你會嗎?」

        「不會,神聖者。」我說。

「恩特正義的伊薩士兵們做盡了那些事。沒錯,不是對我,在歐爾斯本地。雖然也不是很多人,但他們依然那麼做了。如果當初在這裡的是伊薩七號,他們會有什麼不同嗎?」

        昂尉官沮喪地坐著,低頭望著她那杯令人毫無食慾的茶,答不上話。

        「這很奇怪。你聽說過關於附屬體的故事,那似乎是拉契人做過最糟糕的事,最令人髮指的事。加塞德(Garsedd)——嗯,沒錯,是加塞德,但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。他們侵略並奪走什麼,一半的成年人口?然後把他們變成行屍走肉,被你們船艦的人工智慧奴役。再掉轉槍口對付自己的人民。如果在你們…兼併我們之前問我,我會說那下場比死亡更可怕。」她轉向我:「對吧?」

        「我的身體沒有一具是死人,神聖者。」我說:「而且,你對於兼併人口中製成附屬體的典型比例,估計得過高了。」

        「你讓我感到恐懼,」大祭司對我說:「光想到你在附近就令人毛骨悚然。你們那死氣沉沉的臉龐、毫無感情的聲音。但今天,我對於一支由自願服役的、活生生的人類組成的單位,感到更加恐懼。因為我不認為我能信任他們。」

        「神聖者,」昂尉官繃緊了嘴說:「我就是自願服役的。我不會為此辯解。」

        「我相信你是個好人,昂尉官,儘管如此。」她拿起茶杯啜飲了一口,彷彿她壓根沒說過剛才那番話。

        昂尉官的喉嚨和嘴唇都繃緊了。她想到了某件想說的事,但不確定是否該說:「你聽過伊梅(Ime)的事了。」她下了決心說道。儘管選擇了開口,她依舊緊繃而戒備。

        大祭司似乎覺得這既荒涼又苦澀可笑。「來自伊梅的消息,是打算用來激發人們對拉契行政當局的信心嗎?」

        事情是這樣的:伊梅太空站,以及該星系中較小的太空站和衛星,身處拉契空域,同時又離省級中樞最遠。多年來,伊梅的總督利用這段距離謀取私利、侵吞公款、收取賄賂和保護費、販售職位。數千名公民私刑處決,或(實質上是同一件事)被迫充當附屬體,儘管製造附屬體已不再合法。總督控制了所有的通訊和旅行許可,而通常情況下,太空站的人工智慧會向當局報告此類活動,但伊梅太空站卻以某種方式被阻止通聯,於是腐敗滋生,並肆無忌憚地蔓延。

        直到一艘船艦駛入該星系,巡邏艦薩爾斯慈悲號(Mercy of Sarrse)在距離星門空間僅幾百公里的地方發現該船。這艘陌生的船艦沒有回應表明身份。當薩爾斯慈悲號的船員強行登船後,他們發現了數十名人類,以及外星種族阿爾人(Rrrrrr)。薩爾斯慈悲號艦長命令她的士兵,俘虜任何看起來適合作為附屬體的人類,並殺掉其餘的人類與所有外星人。那艘船則移交給星系總督。

        薩爾斯慈悲號並非該星系中唯一一艘由人類船員組成的戰艦。在那之前,駐紮在那裡的人類士兵一直透過一套結合賄賂、奉承,以及(當這些手段失效時的)威脅甚至處決的方案,並受到嚴密控制。這一切都非常有效,直到薩爾斯慈悲阿瑪特一號士兵決定不殺害那些人,也不願殺害阿爾人。並且,她說服了單位的其他人跟隨她。

        這一切都發生在五年前。而它的後果仍在持續發酵。

        昂尉官在坐墊上挪動了一下身體說:「那件事之所以會被揭發,全是因為一名人類士兵拒絕了命令。並且領導了一場叛變。如果不是因為她……嗯。附屬體是不會那麼做的。它們辦不到。」

        「那件事之所以會被揭發,」大祭司回答:「是因為那名人類士兵和她單位的其他人登上那艘船,上面有外星人。拉契人對於殺害人類沒什麼顧忌,尤其是非公民的人類,但你們對於向外星人動武卻非常謹慎。」

        只因為與外星人的戰爭可能會觸犯與外星種族普雷斯哲(Presger)的協議。違反那項協議將會導致極其嚴重的後果。即使如此,許多高階拉契人對該協議仍持不同意見。我察覺到昂尉官似乎想要爭辯這一點,但她沒有,而是說道:「伊梅的總督對此可一點也不謹慎,如果不是因為阿瑪特一號,她早就引發外星戰爭了。」

        「他們處決那個人了嗎?」大祭司尖銳地問。對於任何拒絕命令的士兵,規定都是立即處決,更別提叛變。

        「我最後聽說,」昂尉官呼吸緊繃而短淺地說:「阿爾人同意把她交給拉契當局。」她吞了口口水說:「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。」當然,無論發生了什麼,很可能都已經發生了。消息從伊梅那麼遠的地方傳到希瑟納,可能要一年或更久的時間。

        大祭司一時間沒有回答。她又倒了些茶,用湯匙舀了些魚醬到一個小碗裡說:「我持續請求你留下來,這對你有造成任何不利嗎?」

        「沒有,」昂尉官說:「事實上,其他艾斯克的尉官還有點嫉妒呢。在托倫正義號上根本沒有任務行動機會。」她拿起自己的杯子,外表平靜,內心卻充滿憤怒、心煩意亂。談論伊梅的消息加劇了她的不安:「任務行動意味著嘉獎,還可能晉升。」而這是最後一次兼併了。這是軍官透過與新公民建立關係,或甚至公然掠奪,來讓家族致富的最後機會。

        「這又是我更希望你留下的另一個原因。」大祭司說。

        我跟著昂尉官回去。同時,我也在神殿內監視俯瞰著廣場上穿梭的人群,他們一如往常,避開在廣場中央玩著「卡烏」(kau)的孩子們。那些孩子正來回踢著球,又叫又笑。在「前殿」水域的邊緣,一個來自上城區的青少年悶悶不樂、無精打采地坐著,看著五六個小小孩在石頭間跳來跳去,唱著歌:

        一、二,阿姨告訴我;

        三、四,全都是屍兵;

        五、六,射穿你眼睛;

        七、八,殺到你喪命;

        九、十,拆散拼回去。

        當我走在街上,人們向我打招呼,我也回以致意。昂尉官既緊繃又生氣,對於街上向她打招呼的人們,她只是心不在焉地點頭。

那個抱怨漁權的人一臉不滿地離開了。她走後,兩個孩子繞過隔板,在她空出來的坐墊上盤腿坐下。他們腰間都纏著一塊布,乾淨但已褪色,不過沒有戴手套。年紀較大的大概九歲,較小的那個胸前和肩膀上刺著符號——有些模糊——顯示她頂多只有六歲。她看著我,皺起了眉頭。

        在歐爾斯語中,適當地稱呼孩子比稱呼大人要容易。只需要用一個簡單、不分性別的形式。「你們好,公民。」我用當地方言說。我認出了他們倆,他們住在歐爾斯南緣,我經常和他們說話,但他們以前從未來過這棟房子:「我能幫你們什麼忙嗎?」

        「你不是艾斯克一號。」較小的孩子說。年紀較大的那個做了個半途而廢的手勢,彷彿想制止她。

        「我是,」我指著我制服外套上的徽章說:「看見沒?只是這是我第十四號分段體。」

        「我就跟你說了。」年紀較大的孩子說。

        年紀較小的那個思索了片刻,然後說:「我會唱一首歌。」

        我沉默地等待著,而她深吸了一口氣,彷彿正要開始,接著卻又停住了,一臉困惑的樣子。「你想聽嗎?」她問道,很可能還是對我的身份存疑。

        「好的,公民。」我說。我——也就是艾斯克一號——第一次唱歌是為了取悅我的一名尉官,那時托倫正義號服役還未滿一百年。她喜愛音樂,並在她的行李限額內帶了一件樂器。她始終無法讓其他軍官對她的愛好產生興趣,於是她便教我唱她所彈奏歌曲的各個聲部。我將那些歌曲歸檔,並為了取悅她而去尋找更多。等到她晉升為自己船艦的艦長時,我已經收集了一個龐大的聲樂曲庫——沒有人會給我樂器,但我隨時都能唱歌——而托倫正義號對唱歌有興趣這件事,成了一則謠傳和某些訕笑的對象。但事實並非如此——我,托倫正義號的我——容忍了這些傳說,因為它無傷大雅,也因為我的某位艦長很可能會欣賞它。否則,這個行為早就被制止了。

        如果這兩個孩子是在街上攔住我,他們會毫不猶豫。但在這棟房子裡,像參加正式會談般坐著,情況就不同了。我懷疑這是一次試探的拜訪,那個最小的孩子最終是想請求一個機會,在屋子裡那個臨時神龕服務——在伊克特的信仰中心,被指派為阿瑪特(Amaat)的「持花者」,不是為了什麼聲望,服務結束後依慣例會贈送的水果和衣物才是。而這個孩子最好的朋友目前正是一名持花者,這無疑讓這個前景更具吸引力。

        沒有一個歐爾斯人會立刻或直接地提出這種請求,所以這孩子很可能選擇了這種迂迴的方式,把一場不期而遇變成了某種正式且令人望而生畏的場面。我伸手進外套口袋,掏出一把糖果,放在我們之間的地板上。

        較小的女孩做了個肯定的手勢,彷彿我已經消除了她所有的疑慮,然後她吸了一口氣,開始唱了起來。

        我的心是條魚,

        躲藏在水草裡。

        在綠意中,

        在綠意中。

        曲調是廣播中偶爾播放的一首拉契歌曲,古怪混合了我早已熟悉的一首歐爾斯歌曲。歌詞對我來說很陌生。她用清晰但微微顫抖的聲音唱了四段,似乎正準備唱第五段,但隔板外響起昂尉官的腳步聲,她突然停下歌唱。

        較小的女孩身體前傾,一把抓起她的報酬。兩個孩子還半坐著就鞠了躬,然後起身跑出入口,穿過房子更寬敞的區域,跑過昂尉官,跑過跟在昂尉官後面的我。

        「謝謝你們,公民。」昂尉官對著他們遠去的背影說道。他們嚇了一跳,接著竟用一個單一的動作,同時朝她的方向微微鞠躬,又繼續奔跑,衝到了街上。

        「有什麼新收穫嗎?」昂尉官問道。儘管她自己並不怎麼關注音樂,不超過一般人的程度。

        「算是吧。」我說。在街道的遠處,我看見那兩個孩子,仍在奔跑,轉過另一棟房子的角落。他們慢下來停住,大口喘著氣。較小的女孩張開手,給年紀較大的看她那滿滿一把的糖果。令人驚訝的是,儘管她的手那麼小,他們又逃得那麼快,她似乎一顆也沒掉。年紀較大的孩子拿起一顆糖放進嘴裡。

        五年前,在星球的基礎設施開始修復之前,在補給還很不穩定的時候,我會提供更有營養的東西。現在,每個公民都保證能吃飽,但配給並不豐盛,而且往往引不起食慾。

        神殿內是一片綠光籠罩的寂靜。大祭司沒有從神殿住所的屏風後面走出來,儘管資淺的祭司們來來去去。昂尉官上了她房子的二樓,坐在一張歐爾斯風格的坐墊上沉思,隔板擋住了街上的視線,襯衫扔在一旁。她拒絕了我端給她的(真正的)茶。我將穩定的資訊流傳送給她——一切正常,一切照舊——同時也傳給了托倫正義號。「她應該把那件事帶去給地方法官,」昂尉官談到那位有漁權爭議的公民時說道,語氣有些惱火,她閉著眼睛,下午的報告正浮現在她的視野中,問道:「我們對那件事沒有管轄權。」我沒有回答。不需要,也沒人期待我回答。她用手指快速抽動了一下,批准了我草擬好要給地方法官的訊息,然後打開了她妹妹最近捎來的訊息。昂尉官會將她薪俸的一部分寄回家給父母,他們用這筆錢為他們較小的孩子購買詩歌課程。詩歌是一種寶貴、文明的素養。我無法判斷昂尉官的妹妹是否有任何特殊天賦,但話說回來,即使在出身更為高貴的家庭中,也沒多少人具備。不過,她的作品和來信讓昂尉官很高興,也緩解了她當下的煩憂。

        廣場上的孩子們笑鬧著跑回家了。那個青少年重重地嘆了口氣,一如青少年常做的那樣,往水裡扔了顆小石子,凝視著泛起的漣漪。

        那些只為了兼併行動才甦醒的附屬體單位,通常除了每具身體裡的植入物所產生的力場護盾外,什麼也不穿,那是一排排面目模糊的士兵,彷彿用水銀澆鑄而成。但我總是在儲藏艙外活動,如今戰事已歇,我穿著和人類士兵同樣的制服。我的身體在制服外套下流著汗,出於無聊,我張開了我的三張嘴——它們在神殿廣場上彼此靠得很近——用那三個聲音唱起:「我的心是條魚,躲藏在水草裡……」一個路過的人驚訝地看了我一眼,但其他所有人都無視於我——他們現在已經習慣我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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