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翻譯] 沒有自拍桿的世界 (原著:Etgar Keret)

這是以色列小說家 Etgar Keret 的2025 新作。之前提過,我很喜歡他的短篇小說,也曾翻譯過他的作品「曾想當上帝的一名巴士司機的故事」。本作出處可見 Amazon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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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事後看來,我那時不該對「非黛比」大吼大叫的。黛比老是說,大吼大叫解決不了任何問題。但你想想,才剛在機場含淚送別前往澳洲攻讀博士學位的女友,結果一個星期後卻在東村的星巴克撞見她,這叫人該怎麼辦?

        當我在咖啡店裡看到她,正為了各種牛奶替代品的問題追問店員時,我上前問她怎麼一聲不響就跑回紐約,她卻只是冷冷地瞥了我一眼,不耐煩地說:「先生,我不認識你。你一定是認錯人了。」就在那一刻,我失控了。我們在一起快三年了,我還以為她至少會待我客氣點。所以當她說不認識我時,我沒有跟她爭辯,而是直接站在星巴克正中央,大聲嚷出我所知道關於她的所有私密細節,包括我們去優勝美地旅行時她摔傷在背上留下的疤痕,還有她左邊腋下的那顆長毛的痣。「非黛比」沒有回話,只是滿臉震驚,看著我被兩名店員推出門外。

        我在街邊的長椅坐下,哭了起來。五個星期前,當黛比告訴我要搬去澳洲時,我傷心欲絕,但我也明白,和她分手無可避免:雪梨大學給她博士獎學金,而我才剛被任命,要帶領國內最炙手可熱的一間大數據新創公司團隊。而且老實說,雖然那樣分離是很痛苦,卻遠不如在星巴克這樣冷冰冰地相遇,既殘酷又羞辱人。

        突然,我感覺到肩膀被人輕輕碰了一下。一抬頭,我看見「非黛比」就站在我身旁。「我們先把話說清楚,」她低聲說:「我或許長得像她,連痣什麼的都一樣,但我不是她。真的!」

        我和「非黛比」換到第三大道上的另一間咖啡館。她點了一杯奶泡很多的淡卡布奇諾,跟黛比以前一樣。接著投來一道探詢的目光,那眼神我也很熟悉。然後便開始對我說起我這輩子聽過最扯的故事。原來,「非黛比」的名字也叫黛博拉,但她今天早上並非從澳洲來到紐約,而是來自一個平行世界。沒錯,我沒在開玩笑——她一面啜飲那杯淡卡布奇諾,一面這麼對我說。她不是從外星入侵地球,也不是什麼軍事科學實驗出錯的產物。她之所以在這裡,是因為參加了一個叫《找出異同點》(Vive la Différence)的電視遊戲節目。那是她來的那個平行宇宙裡,收視率最高的節目。

        那節目將五名參賽者,送到和他們自身世界幾乎一模一樣的世界,唯一的差別是,那世界會少一樣東西。而整個遊戲的重點,就是要找出那個在他們世界存在,但在新世界裡卻沒有的東西。參賽者會被二十四小時全程拍攝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專屬頻道,而第一個發現消失物品並大聲說出來的人,就能立刻回到自己世界的電視攝影棚,迎接觀眾的歡呼和百萬美元的獎金。而且,在贏家慶祝勝利的同時,其餘參賽者就得在平行世界度過餘生,永遠無從得知自己究竟是輸了比賽,還是比賽仍在進行。對我來說,這代價聽起來對輸家而言極其慘痛,但「非黛比」說她一點也不在乎,因為她的前男友是個超級王八蛋,而且她也好幾年沒跟父母說話了。

        這一切聽起來太不可思議了,反倒不像是謊言,而且「非黛比」說得如此誠懇,讓我不得不信。她說,上一季的贏家是個來自迦納的移民,他發現他去的那個平行世界裡缺少的東西是自拍桿。

        「一根他媽的自拍桿,你相信嗎?」非黛比說:「我絕對想不到。」

        我又問了她幾個問題。原來,「非黛比」和黛比一樣,也是主修臨床心理學,但她對當治療師或攻讀博士沒興趣,所以現在才會困在紐約上州一所貴族大學做行政工作。我告訴她,我和黛比分開的事,說一個禮拜前我才送黛比去機場,一直待到看著她的班機起飛才離開。她點點頭,說這就說得通了。參賽者從來不會被送到他們「平行體」所居住的那個半球,如果黛比沒飛去雪梨,那她大概就會被送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或奧克蘭。「我很高興她離開了,」她說,同時露出那個兩年半前讓我愛上黛比的微笑:「恕我對奧克蘭失敬,但沒有地方比得上紐約。」

        喝完咖啡後,「非黛比」堅持要付錢,就在我們準備分道揚鑣前,我提議幫她贏得比賽的獎金。幫她找出她的世界存在、而我們這裡沒有的東西。「非黛比」必須盡快接觸到盡可能多的資訊,而我作為一個專精資料庫的電腦專家,正好能幫上忙。看她猶豫了一下,我連忙改口說,如果幫助她或使用電腦是違反規定的話,那麼……但「非黛比」笑著打斷了我。

        「不是那樣的,」她說:「我只是不想把你拖進這件複雜的事裡。畢竟,我又不像是你素未謀面的陌生女孩。」

        我解釋說,這沒什麼複雜的。雖然我和黛比在一起兩年半,但妳是「非黛比」,我們今天才剛認識,如果妳不介意的話,我很樂意幫妳尋找那個消失的東西。而且誰知道呢,說不定在這個過程中,我還能在平行宇宙變成電視明星呢。

        凌晨四點,連續搜尋了九個小時的科技、地理與烹飪資料庫後(你相信嗎,節目第一季那個平行世界,竟然是個沒有楓糖漿的世界?),「非黛比」說她再也睜不開眼睛了。我為她換上我那間小套房的新床單,她立刻就睡沉了。我坐著,看著「非黛比」睡覺。這感覺很奇妙,但我發覺在這九個小時裡,我對她的了解,竟然比我和我的黛比同居兩年多來所知道的還要多。在我們尋找消失物件的過程中,她所提出的種種可能性,揭示了許多關於她的夢想、渴望與恐懼。並不是說她不像黛比,而是她身上有種別的特質:她坦率、勇敢、令人著迷,而且狂野。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種感覺——愛上一個既是你前女友、又是你素未謀面的人——但我就是墜入了愛河。當「非黛比」在我的公寓裡熟睡,近得能聞到她洗髮精的香味時,我腦中浮現節目上另外四名參賽者的身影,他們仍在尋找會飛的貓、電動潔耳器、眉毛除臭劑,或任何在這個不完美世界裡所缺少的東西。我心裡明白,要讓「非黛比」永遠留在我身邊,只需要他們其中一人找到那個東西。我閉上了眼睛。

        下午一點,「非黛比」叫醒我,她看起來有些提不起勁。她告訴我,前幾季的贏家平均都花十五個小時就找到消失的物件,而她已經搜尋超過一天了。「沒希望了,」她說:「現在一定有人已經找到了。」

        我試著安慰她。畢竟誰也說不準——或許他們也一頭霧水,正在曼哈頓或他們被送去的任何地方打轉,而她還有贏的機會。「或許吧,」「非黛比」突然笑著說:「但說實話,從我參加節目的那一刻起,我就一直在幻想著輸掉比賽,然後在這個世界展開新生活——比我老家的生活更好、更少痛苦的新生活。」

        我什麼也沒說,而她溫柔地看著我,那眼神是黛比從未給過我的。「老實說,」她用手背輕撫我的臉頰說:「誰在乎這個世界少了什麼呢?你在這裡啊。」

        在床上,我問她有沒有避孕,她搖搖頭,笑著說她真心希望在所有可能的平行世界中,她沒有剛好來到一個沒有保險套的世界。這雖是個玩笑,但當她說出口時,我看得出來她遲疑了一秒,深怕這或許是真的,而大聲說出來會讓她回到自己的世界,使我們永遠分離。做完後,我提議我們去查查天文學、地緣政治和歷史資料庫,她說她寧願再做一次。

        後來,我們去中央公園散步,吃了熱狗。「非黛比」告訴我,在她的世界裡,她基於良心吃素,但她覺得在這個不屬於自己的世界裡,吃個熱狗無傷大雅。「我不想贏,」我們站在湖邊時她說:「我不想回去。我想待在這裡,跟你一起。」那天剩下的時間,我們就在城裡度過,互相帶著對方去看自己在曼哈頓最喜歡的地方。

        我們就是這樣來到三一教堂的。當時已是傍晚,燈光映照下,教堂看起來如夢似幻,與其說是真實的地方,更像是迪士尼電影裡的宮殿。我告訴她,十年前我剛到這座城市時,偶然經過這裡,當時我發誓,如果有一天我結婚,我一定要在這裡舉行。「非黛比」笑了,說確定婚禮的教堂是件好事,現在我要做的,就只剩找一個願意在這裡嫁給我的女孩了。我也笑了,就在我們接吻後,「非黛比」說:「我們進去吧,我迫不及待想看看我們要結婚的地方。」

        教堂裡相當空曠,從我們走進去的那一刻起,「非黛比」就不安地四處張望,像在尋找什麼。我問她還好嗎,她說還好,只是在找東西。我問她找什麼,她用一種看到白癡的眼神看著我說:「上帝。」接著她又說:「這裡是教堂,對吧?」我點點頭。她說:「那祂應該馬上就回來了。」我試著讓她冷靜下來。我說我個人是不信神的,但即使是信神的人也會說你看不見祂。

        「非黛比」緩緩地搖著頭說:「嗯,就是這個!在你的世界裡,有教堂、清真寺和猶太會堂,跟我那裡一模一樣,只不過裡面並沒有上帝。你還不懂嗎?這是一個沒有上帝——」她沒能說完那句話,至少,在我的世界裡沒有。

        從那之後,六年過去了,我仍試著想像「非黛比」後來怎麼了,她如何抵達那個華麗的攝影棚,在觀眾的歡呼聲和一對光鮮亮麗的主持人的恭賀聲中,被告知贏得了一百萬美元。有時候我想像,她開心的臉上流下喜悅的淚水,但更多時候,她是悲傷的,在攝影棚裡搜尋,卻找不到我。我想將她想像成快樂的,但我的自尊心——我的自尊心堅持相信,我們共度的那一天,對她而言,和我一樣意義非凡。在她從我指縫間溜走後不到一年,我在三一教堂和黛比結了婚,雪梨的生活不適合她。她回到這座城市兩個月後,我們一時衝動決定結婚。順帶一提,和她上床,不像和「非黛比」那樣精彩刺激,但還算愉快,也很熟悉。而且我們有兩個可愛的孩子,柴克和黛博拉二世,他們將和我們一樣,必須學會在一個沒有上帝的世界裡生活。

 

譯後註:Etgar Keret 曾經說過「譯者就跟忍者一樣,如果你注意到他們的話,那就不好了。」所以本文譯者決定施展隱身術。

      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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